写在前头：绘画史上有太多经不起拷问的浪漫。这有时要归功于古人高超的瞎编水平，有时要怪他们记性和理解力不太好，有时候又只能叹息时间掩埋了太多的线索……从今天起，我将开始「去他*的浪漫·系列」的写作，杀死一些所谓的浪漫。不敢说我的结论绝对正确，但至少足以自圆其说。这里欢迎讨论，但是拒绝杠精。本文为第1篇，挑一幅大家最熟悉的古画开场。好了，废话不多说。《瑞鹤图》大概是华人圈子里辨识度最高的古画了。先不用说这幅画背后的象征意义，光是画作本身就足够吸睛。
（北宋）宋徽宗赵佶瑞鹤图辽宁省博物院藏
庄严的城楼楼顶云雾弥漫，20只白鹤往来徘徊、或飞或立。蓝到发紫的天空光鲜夺目，你再也无法在其他任何一幅古画里找到这样魔幻的同款滤镜。这简直是仙境啊！然而唯美和浪漫背后，藏着吊诡又荒唐的现实。为了说明标题里埋下的暗线，我们先来看看明面上宋徽宗对这次事件的描述：把上图的瘦金体文字翻译成白话，大概是说：“年上元节（即元宵节）后那天的傍晚，端门（皇城正门，即“宣德门”）上忽然升起了祥云。不一会儿空中又飞来了一群唱着歌的白鹤，其中两只立在“鸱尾”（屋脊两端的兽饰），剩下的来回飞翔，好不快活。过了许久，群鹤才恋恋不舍地往西北方离去，只剩下城楼下目瞪口呆，仰望到颈椎病发作的众人。”徽宗是一个狂热的道教徒，看到皇城上发生了这样的异象，很自然的把它当作上天降给自己的“祥瑞”。殊不知，他口中的所谓“祥云”，其实极可能是一次重度的空气污染，而凑巧出现的仙鹤，则是有人早已暗中准备就绪的表演。今天的人们用惯了电灯，很难想象北宋上元节的灯市有多不环保。每年上元节前，朝廷在五岳观筑灯山，汴京的大街小巷也都缀满造型各异的花灯。一入夜，万灯齐开，夜晚如白日。“人人五夜（即五更）到天明”写的就是此时的汴京。
电视剧《清平乐》中的元宵灯市
那么问题来了，点亮整个汴京城，需要多少盏灯呢？我们不妨管中窥豹地猜测一下。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记载，一个正月十六的夜晚，徽宗在城外灯楼上俯瞰汴京的万家灯火，一直待到了三鼓（三更）才回宫。等到皇家的车驾驶离，“山楼上下灯烛数十万盏一时灭矣。”仅“山楼上下”专供皇帝观赏的华灯就有数十万盏，天知道上元节期间，整个汴京每天有多少蜡炬要成灰，释放出多少“含恨而终的怨气”。（北宋）张择端清明上河图（局部）故宫博物院藏汴京城内有72家正店和无数家“脚店”。二者都是饭店，前者有朝廷颁发的酿酒许可，后者则无。为了庆祝佳节，汴京的大小酒楼日夜爆满，厨房里更是热火朝天。那时没有天然气，也没有吸油烟机，干草燃烧的烟雾和炒菜的油烟在天空中自由翱翔。简而言之，上元节的汴京城就是个大型焚烧现场。“紫禁烟光一万重，五门金碧射晴空”这句宋诗初看很浮夸，仔细想想倒觉得很写实。终于，连续数天的欢庆后，在正月十六这天的傍晚，浑浊的空气在宣德门前化身“祥云”。有了“祥云”，上哪里去弄仙鹤呢？徽宗自有办法。鹤被视为仙鸟，所以古人喜鹤，唐代时人们就已掌握了用家鹤招引野生鹤群的诀窍。尤其是那些梦想修道成仙的道士群体，养鹤引鹤简直是他们的居家常备技能。（南宋）佚名深堂琴趣图（局部）故宫博物院藏
陆龟蒙有诗云：偶系渔舟汀树枝，因看射鸟令人悲。盘空野鹤忽然下，背翳见媒心不疑。不像那些单纯喜欢养鹤的道士，想吃野味的猎人也会在陆地上安排一些家养的白鹤作“鹤媒”，再撒上一些谷物残渣作勾引。未经世事的野鹤们哪见过这个，往往就会毫无戒备地飞下，掉入猎人布下的“食色陷阱”。作为一个曾下诏要求道士们册封自己为“教主道君皇帝”的道教徒，招引鹤群对于徽宗和他身边的道士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。何况他的“艮岳”里养着无数的丹顶鹤，只要皇帝一声令下，千只万只来相见。（北宋）赵佶溪山秋色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图中景物为年竣工的皇家园林艮岳
当然，作为一个从小生长在汴京，常常出入皇宫的大宋天子，徽宗更不可能不知道每逢上元节，皇城内外常有低空“祥云”出没。鹤随时standby，地利、人和都占了，想要制造一场《瑞鹤图》里的奇观，只需等待天时即可。为什么徽宗要做这么一场表演，然后煞费苦心的描绘成图呢？他在《瑞鹤图》后作诗留念，前四句是：清晓觚棱拂彩霓，仙禽告瑞忽来仪。飘飘元是三山侣，两两还呈千岁姿。他把云雾视作“彩霓”，也就是代表帝王瑞气的“紫气”。那些白鹤，则被他说成是“三山侣”，即从东海的三座仙岛（方壶、蓬莱、瀛洲）上特地飞来“告瑞”的仙禽。（明）文伯仁方壶图（局部）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讲解完这次“祥瑞”的经过，徽宗在诗的后四句发表了他的感言：似拟碧鸾栖宝阁，岂同赤雁集天池。徘徊嘹唳当丹阙，故使憧憧庶俗知。诗句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细品的地方，唯独诗中那居高临下的帝王气势：“仙鹤在城楼上徘徊，就像是青鸟栖息在宝阁，赤雁聚集在天池，是特地来告诉你们这些芸芸众生……”（元）陈汝言仙山楼阁图（局部）克利夫兰美术馆藏告诉什么呢？当然是：“我，赵佶，万寿无疆的天命之君；我治下大宋王朝将永远繁荣昌盛。”利用天降祥瑞来证明皇权天授与政事昌明，是历代帝王常用的手段。对于徽宗而言，上元节后，宣德门前的那场“祥云瑞鹤”的表演，只不过是众多表演中普普通通的一个。（北宋）赵佶祥龙石图故宫博物院藏
《瑞鹤图》和《祥龙石图》、《五色鹦鹉图》都不过是《宣和睿览录》所记载的数千件祥瑞中的一件而已。
可惜的是，年这场空气污染引发的祥瑞，除了表面的浪漫以外百无一用，更没有帮徽宗罩住大宋的江山。（完）-参考文献-邓椿《画继》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伊沛霞《宋徽宗》吃畫人本吃